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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青故事原型陈娇

2022年07月21日

一把青故事原型？

《一把青》是白先勇著作的短篇小说集《台北人》里的一章，后来导演曹瑞原将它改编成了电视剧。小说原文很短，文字寥寥；电视剧的改编让时代叙事更饱满，可以拆析的点很多。根据电视剧的说法，“一把青”是广东人扫墓祭奠的习俗，上坟的时候在逝者坟头放一把新绿的青草，是为缅怀与纪念。

我从没想过一个假期可以从春节过到清明，我也从没想过一部剧我可以从春节拆到清明。电视剧聚焦的是抗日战争结束后的“空军太太村”，用剧里的话来说，抗战叙事里讲的全是男人的故事，男人的故事写在课本里背都背不完；但是课本里没有女人的故事，“那时候课本上，女人的故事，不重要”。接触性别题差不多四年了，我最近越来越强烈的感觉是“男／女”从来都不是二元对立的关系，而是共同包容的统一关系；所以我想写的拆析里，性别是其中的一个角度，但不是唯一角度。

1. 体制：劳动再生产的“公”和“私”

从小就在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里泡着，所以不可避免地走马克思主义路线来拆析与认知很多存在。“劳动生产”是生产力与生产关系、经济基础与上层建筑等直接创造价值的部分；“劳动再生产”一定程度上可以理解为“后勤”。“劳动再生产”从公家包分配住房、物资、托幼、养老等“公家饭”结构走向受新自由主义影响的市场经济结构时，“公家福利”就逐渐演变成了市场化、商品化的“私人家政职业”。

“一把青”的剧里，搬到台湾前的“空军太太村”，太太们婚丧嫁娶、教育医疗、搬家打扫修零件……琐琐碎碎的大小事情，家长里短的有困难都可以找军队反映、等军队领导派部署帮忙解决问题。包括内战逃难的时候，空军处长在前方战事吃紧的情况下仍然划重点强调要安排好空军后方眷属的撤退，说“空军眷属也是这场战争的一部分”——我觉得这就是典型的“公家福利”，或者说是“公家饭”模式。

在这样的“公家饭”模式下，“工作和生活”是一体的；所以不论是“工作／生活”还是“人和人的关系”，边界与隐私相对而言就没有那么清晰的界线。前方战营和后方眷属村一体，战时男人在前线打仗，女人在后方操持托幼养老等后勤事务；非战时男人在官场尔虞我诈，女人在后方帮丈夫打点人际关系，太太们麻将场上的一城一池也是男人官场上拜的码头将的军。邻里之间也都知根知底地“做人留一线，来日好相见”，只要不耽误自家男人的发展，都可以互相帮衬着——老家寄来的特产，邻里互相分享尝尝鲜；男人战死沙场，英烈遗眷大家也都物质上精神上互相帮衬着照顾；哪家哪户出了什么病啊灾啊的紧急状况，也都是远亲不如近邻……但若是威胁到了自家男人的前途甚至性命，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平日里再温和有礼的太太也会变成咬人的狼。

从资源分配上来说，我猜老一辈人念念叨叨教育年轻人考体制内公务员的思路，可能惦记着的就是这样的生活方式吧——体制内的工作才是“正经工作”，只要国家机器不垮，“正经工作”就不会丢；“正经工作”不丢，从托幼到养老，全家人的饭都有人管。但是，时代是变化的。

“一把青”呈现的内战后撤退到台湾的“空军太太村”，在戒严等政治经济制度下，村子就慢慢变成“各扫自家门前雪”。因为知根知底所以家家户户更加紧张地互相提防着被举报被批斗被“通匪”……村子渐渐没落，大家慢慢搬走，公家不再管私人的后勤事务，私人没事（有事也得没事）就别给公家添麻烦了——托幼养老搬家打扫等事项，没钱自己照顾自己扛；有钱自己去请月嫂请家教请养老院搬家公司什么的都行……找军队领导派几个小兵过来帮忙打点琐事的日常一去不复返，“公家福利”就逐渐演变成了市场化、商品化的“私人家政职业”。“工作／生活”还有“人与人的关系”，边界感日益清晰，隐私越来越受到尊重与保护。

走出“一把青”文本的台湾，回到海峡这边的大陆，市场经济的发展冲击了原有的体制模式，“公家福利”缩圈。以托幼养老为例，开放“二胎”给国家增加劳动力的同时，从独生子女政策施行时承诺的“国家养老”走回“养儿防老”——公家饭管不过来的，自己开饭看着办。至于说到过去计划经济时代搬家打扫可以找单位小年轻帮忙的生活方式，还是忘了吧……独生子女时代成长起来的小年轻，要么娇生惯养，要么上养四老下育两幼，自顾不暇肩膀快垮了——有条件的话，还是找专业的商品化的“私人家政职业”比较靠谱；没条件的话，谁的日子又不是这么苦哈哈地自己扛着的呢。

2. 民族-国家

从情感上来说，这个角度是我最心痛的角度。抗日结束时，空军大队是抗日英雄；内战结束后，他们是海峡这边的“人民战犯”，是海峡对岸因“作战不力丢了大陆”的“败寇”。“一把青”剧里，内战时，空军第十一大队队长江伟成在东北节节败退时，在军营里和队员有这样的感慨：抗日时，每打下一个村庄，就感觉离家更近了；而现在，每扫完一个村庄，就感觉离家更远了；而我，只是想回家。

战争的状态下，人们到处逃难，颠沛流离，居无定所，朝不保夕……天上的飞机不长眼睛，打仗的子弹不长眼睛，虽说理想的情况下一般交战双方不会平白无故攻击平民，但是现实不是按理想走的，不然就不会有南京大屠杀这样的屠城惨史，此外还有误伤。“一把青”里，江伟成抗日时误炸的船只，就是平民的船只……抗战结束后，他虽因为误伤平民坐军牢，但那些因误炸误伤而死去的人而破碎的家庭终究是拼不回伤疤的。内战时，江伟成再次误炸平民的村庄，电视剧塑造了他自此走不出的PTSD和走不出的终身残疾，但以江伟成这样的形象为代表的普通军人，又何尝不无辜不可怜呢？

从抗日战争到国共内战，空军军人的几种可能性，一是战死沙场；二是活着回来但终身残疾；三是活着平安无恙地回来。或死或残在抗日战争的战场，是当之无愧的民族英雄；当未亡未残的抗日英雄再上内战战场，什么都不一样了。“人民战犯”可以“投共”改过自新准备“收复台湾”，“作战不力”的“败寇”可以再积蓄力量“光复大陆”；但一道横亘在两岸中间的海峡，是再也回不去的“家乡”和再也无法见面的“亲人”。

“一把青”里，江伟成之后的十一大队队长邵志坚有两处铁汉脆弱的时刻。一处是抗日结束时，当他再也无法和心爱的女人在一起时——那时他说，当初为了抗战拒绝了心爱的女人，那时候说了一堆民族国家洋洋洒洒的空话大话，“国家民族，现在想来，除了有点可笑，还很残忍”。还有一处，是逃难到台湾后，大陆这边天天通过海峡这边的“亲人”喊话对岸的“游子”回头是岸早日回家；在戒严的压力下，邵志坚有一次哭着对家人说，有时候他真的希望能听到母亲的喊话，虽然他回不去了，但他至少能知道母亲是平安的。

除了这些逃难到台湾的军人的形象，还有地理课上讲国家地图，讲着讲着就一边唱“我的家乡在松花江上”一边哭的普通教师；还有逃难时带着老家地契，后来因为舍不得烧毁老家地契而被“投共”被批斗被打倒的地主……当然，如果他们不逃到台湾，留在海峡这边也一样是被打倒的命运。

都说舍小家是为了大家，剧里也是这样说的——抗日惨烈，民族国家大义的硬道理没什么好说的。可是当自己人打自己人的时候，空军太太村的太太们看不懂，海峡这边的老母亲看不懂，想回家的战士好像看懂了又好像没看懂……后来的空军大队小年轻，看到前辈们悲惨的一生时，一起感慨：你说他做错了什么？——要真说做错了什么，可能是生错了时代吧……

所以，我不喜欢那些一言不合就扬言“武统”的腔调。人类历史上的战争，资源抢夺，民族清洗，同室操戈，共同毁灭。“活生生千万个悲剧，换几行史册的注记”，在这几行字的背后，是真实的千万个破碎的尸骸、破碎的家庭和如草芥一样的人命。“一把青”聚焦的重点毕竟是“太太村”，所以几乎没有什么直接呈现战争残酷惨烈的场景……但我总是会联想到电影“无问西东”里王力宏饰空军沈光耀最后战死的画面——在真正的战场上，死亡的冰冷是真实的，而且并没有最后打在他脸上的那束暖色调的神圣之光。

3. 女人的故事

“一把青”讲“空军太太村”，小姑娘们想嫁进空军村，因为她们看到的是空军太太们享受军队的政策和物质福利，穿新潮的旗袍烫时髦的发型喝咖啡打麻将衣食无忧风光无限——但是她们嫁进去才会明白自己走进的是名副其实的行尸走肉担惊受怕的丧偶式婚姻。就像太太们感慨的，男人以为只要他们平安回来就什么都好了——家务、托幼、养老、村里家长里短的操持、人际往来的微妙平衡……这些在男人看来，仿佛只要他们活着回来了，这些繁琐的事物都会自己好起来——这些都算了，最难熬的还是那些日日等着日日盼着的希望与恐惧，因为男人的死讯随时会来，就仿佛头顶上的达摩克利斯之剑随时掉下来。

剧里的人名都很有趣。女主角叫朱青，一可说暗指女主角前半生绚烂如赤火朱色，后半生暗淡如黛山墨青；二可说女人的故事也应当载入史册丹砂画朱青；三可说“红旗”与“青天白日”相煎何急。和朱青同时入学、同时嫁空军村、同时怀孕的角色叫汪影，感觉像一汪镜花水月的倒影，两个平行时空是两条不一样的可能性：汪影的孩子平安生下来，朱青的孩子小产歿了。丈夫战死，汪影跟随空军大队的安排去了台湾的太太村，朱青放弃军队照顾毅然北上决心为亡夫收尸。汪影改嫁亡夫队友，自己和孩子有人照顾，朱青流落为天涯歌女……

每一个人生选择，岔出来的不同选项，发展下去都是不一样的人生可能性，而在战乱的年代——不论怎么选，都是悲剧的结局，区别只在于悲惨的程度是家破人亡还是颠沛流离——唯一善终的可能性，是平淡无奇的一家人齐齐整整，至于物质上从“公家饭”到“公家不管，自己打拼”，比起有个团团圆圆互相扶持的家庭而言，已经太不重要了。

我在这篇结尾想抄的是“一把青”里，江伟成的太太秦芊仪的台词；秦芊仪最初一直说的一句话是“日子过了就好了”，从抗日说到内战，从南京说到台北……到台北后，这句话她就不说了。后来，江伟成去世，她说，“日子过了不会好，但是我也逃不过”。电影“无问西东”里，米雪饰的沈光耀母亲，在劝说出身名门望族的沈光耀不要从军的时候说“你一生要追求的功名利禄，没有什么是你的祖先没有经历过的，那些只不过是人生的幻光，你懂不懂啊？”后来，沈光耀战死，沈母也只能抱着孩子的遗物哭，“你都没想好怎么过这一生，你就连命都没有了”。

成为天涯歌女的朱青被美国大兵包养，在台北的交际场卖唱时，被曾经空军眷属村的旧邻居认出来，被亡夫的队友认出来，飞行员嘲笑她沦落风尘道德沦丧，质问她空军遗眷懂不懂什么是民族国家？——朱青答：对不起，我读的金陵女大是美国人的学校，先学个人再学国家。我说，我觉得反战的历史思考题我可以做一生——那些人类自杀式互相伤害共同毁灭的历史教训，是个人、家庭、国家、民族、政治权力斗争、意识形态撕裂等多方厮杀留下的惨痛经历与伤疤。

历史和政治总是联系在一起的，因为历史不可避免地服务于政治，所以历史的意义从来都不在于揭示“真相”——历史解答了为什么我们今天的现状是这样，以及我们是怎样一步一步走到了这里。所以，虽然个人在国家机器面前，力量渺小得不值一提，顺机器者不一定昌但逆机器者必然会被机器碾压得粉身碎骨——但我还是希望，历史教育和人文教育可以得到更广泛的普及，可以让人类命运共同体更少地重蹈历史的惨剧。一把青草祭亡魂，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